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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闭症人士能够恋爱结婚吗?
很多家长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,但是从内心上仍然渴望着自己的孩子可以与异性交往,今天我们要带来的就是一个自闭症人士的情感故事,这位叫程芮雪的普通女孩用文字记录下了她与自闭症男孩陆珏(化名)十几年间产生的交集,在她痛苦、失意的年少岁月里,不通“人情”的陆珏成为了她心底里最温暖的存在。
她在写下他们的故事之后说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就是和很多人一样,在人生历程中发生了一些不可预知的意外后,仍能砥砺前行~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我不是个乐观的人,说这样的话似乎也有心虚,但无论如何希望看到这个故事的人能够得到一点温暖和慰藉,并且能够屏除偏见,重新认识自闭症这个群体,他们不是精神病,他们就像是低频的收音机,用心聆听才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。”
下面,我们呈现的是故事的第一篇——
我爱你,自闭症男孩(上)文/程芮雪北京大学硕士、市场管理工程师
我变成了哑巴,那个自闭症男孩一直陪我练习发声。三千多天后,从不开口的他,却对我说出了“告白”。
失 语
六岁那年,作为适龄儿童准备入学的那一年,我和妈妈坐大巴车从老家回城,遭遇车祸。第二天,我在妈妈怀里醒来,面前是已经变成一堆废铁的大巴车,和一片血肉模糊的人。我只是脑袋撞上车窗玻璃,看起来“毫发无损”,只是妈妈跟我讲话,我听不到。大家以为我只是脑震荡。听力恢复后,我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了话了。经过核磁共振拍片等体检,所有报告证明,脑袋里凝结的血块压迫了我的语言神经。
医生告诉妈妈:“这孩子以后可能讲不了话了,听力无损已是万幸。”恐惧爬满了我的全身。妈妈很早就教我识字,我记忆力好,再长的外国人名也能记下来,看电影看到好玩处,就跟楼里的小朋友讲。因为语言天赋高,能言善辩,大人们夸我是“天才”,我也很受其他小朋友追捧。而车祸后,我竟然失语了。
为了发声,我用力抓着床单,扯着嗓子,头都抻了起来,整个人在病床上一直抖动。我能感觉到脖子上青筋暴起,眼泪涨得眼眶生疼。几个护士姐姐摁着我,医生安慰我“没事”,让我冷静。
我在医院整日躺着,盯着天花板发呆。妈妈每天强忍住眼泪,变着法子哄我,“雪,你看看妈妈,妈妈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糖炒栗子”。最后,她只得找录像厅老板借来DVD机和光碟,连上病房的电视。那之前,她常常因为这跟老板吵架。我不但丧失了说话的能力,也丧失了睡觉的能力。白天看电影,夜里就盯着走廊的廊灯发呆。要上学了,却没有正常小学愿意录取我。我到哪里都通不过人家的各种“测试”。我能完成写字测试,却总在发声和跟读那一关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灰头土脸地跟妈妈回家,她替我找了好几家学校,最后一次,她从教务处出来,裤子膝盖处有灰尘。我盯着那块灰,告诉她,我不想上学了。
初 遇
父母觉得我总归要“上学”的,留我一个人在家,他们更怕我做出什么事儿来。于是,商量着把我送到聋哑学校。
陆珏和我同一天到校,这个漂亮的男孩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:他的眼睫毛竟然比我还长?和其他孩子不一样,陆珏的眼睛直盯着地面,嘴巴微张,紧攥着他妈妈的手,寸步不离,看起来有些不安。
教导主任正在和他妈妈说话:“不是我不收下他,这儿的学生听不见、讲不了话,跟您孩子的的自闭症不一样。”
很多年后,我才明白主任口中的“自闭症”意味着什么。在当时的年代,我的“失语症”,陆珏的“自闭症”,被大多数人归为“精神病”。当时的我以为陆珏和我一样,只是说不了话,便一直盯着他。他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,书包是我特别想要、但爸妈不给买的牌子。书包一侧口袋插着画笔,笔的毛刷已经被浸染了太多颜色,笔杆却十分洁净。他衣着整齐,脚下的白球鞋却有磨损的脏旧痕迹。后来我知道,那是因为他走路姿势不对,鞋子磨损得比较快。
教导主任起初拒绝我们两个孩子入学。经不住两家家长的软磨硬泡,还有陆珏妈妈给学校捐的几十套绘画材料加持,才终于答应。
异 类
我所在的聋哑学校有两栋教学楼,一个大大的操场,只不过那年的操场铺的还是煤渣,不是塑胶跑道。
要不是门口赫然写着“聋哑学校”,它看起来和正常学校没什么分别。但就是“聋哑学校”这四个字,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,将我从“正常人”世界里硬生生拉出来。
陆珏比我大一岁,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班级。老师很是和蔼可亲,用手语向同学介绍我们,好几个学生边看老师的手语,边扭头看我们俩。
这种感觉很不好,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展示的动物园里的动物。
陆珏比那天在教导处的时候还要紧张,依旧低着头,嘴唇微张,眉头紧皱,不停地搓着手。窗外,两位妈妈站在一起,一脸焦虑。我们一左一右,站在老师两边。老师本想用手语和我交流,突然意识到我没学过手语,也听得见,轻声细语地指引我去坐一个靠窗的位置。转身面对陆珏,“你跟着她,你们俩坐一起。”
我走下讲台,向窗边走去。可陆珏并没有跟上来。老师安抚他不要害怕,“刚来都会有个适应的过程。你跟那个女孩一起,有什么问题就找老师。”陆珏站在原地无动于衷。他突然浑身颤抖,一直搓着的手握成拳状,眼神游离晃动,张着的嘴大口吸气,好像快要窒息了。老师牵住他的手,想要领他过去。陆珏猛地挣开,“啊、啊、啊”不停地喊叫起来,他蹲下身子,整个人蜷缩着,不住地摇头晃脑。动作间,还把老师抓伤了。陆珏的妈妈忙冲进教室,用双手捂住陆珏的耳朵,轻拍他的后背,抱着他对他说:“没事的,没事的……”在场的我们震惊又无措。我一直站在过道,连窗户边都没摸着。安静的陆珏突然爆发,让我隐隐意识到:他与我,与这群聋哑孩子,有更大的不同。
试 探
慢慢的,我适应了聋哑学校的一切。
聋哑学校有手语课、文化课、绘画课,还有体操舞蹈课。教室门窗上方有一盏长方形的灯,绿灯亮起代表下课,黄灯亮起代表上课。
由于深受录像厅老板的“熏陶”,我最喜欢放映活动和声乐课。放映活动很简单,大家一起看动画片和儿童电影,老师在一旁用手语解读,屏幕上有字幕。
声乐课最“不可思议”。部分孩子戴上助听器,围在钢琴周围,带助听器的一侧耳朵贴在共鸣盘的箱体外,老师开始演奏。当悠扬的琴声响起,我突然觉得,自己来的地方似乎没那么糟糕。
一周后,陆珏又背着他的小书包出现了。阿姨和班主任老师聊了聊,交待了什么,一步三回头地离开。陆珏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,从书包里掏出一副夹着画纸的画板、一盒彩色画笔。整只手握在画笔的尾部,直挺挺地立着笔,在画板上涂鸦着乱七八糟的线条。
或许隐约知道,我俩和学校其他聋哑孩子的不同,我很想了解这个“同类”。
虽然除了他叫陆珏,可能喜欢画画,我对他一无所知。手语课,老师让同桌互相对练,鉴于陆珏上次的发作,我小心翼翼地对他“打招呼”,还做了自我介绍。然而我的期待还是落空了。陆珏对我这个新同桌毫无兴趣,从不正眼看我。在聋哑学校的日子,他总是低着头,很少抬眼看人。
我总是偷偷观察他在干什么,心想:跟这个呆瓜沟通不用学手语,得学外星语才行。观察陆珏,变成我沉闷生活里的乐趣。被陆珏多次“无视”后,我决定冒险刺激一下他,看看他有什么反应。
破 坏
进入聋哑学校两月有余,已是深秋时节。我对妈妈说学校要学习新体操,活动身体防寒,需要在课堂上放广播。妈妈答应我,支援我一台巨大的磁带收音机,那是她嫁妆“四大件”中的其中一件。
早课之后,我抬出这件秘密武器,把音乐音量放到最大声。一向清静的教室被“聒噪”打破,弥漫起电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。
我抓起了一个同学的手放到喇叭位置,那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声音的震动。我自己就很喜欢这样把手放在喇叭箱的位置,好像吉他的电流在我手指缝通过。全班同学不明所以地望着我。被我抓手的小男生立马挣脱我的手,还向老师举报了我。
陆珏那天迟到了。他和妈妈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。陆珏妈妈忙用手捂住儿子的的耳朵。陆珏一时没反应过来,但还是吓了一跳,平时微张的嘴张得老大,像一只鼓起嘴的蛤蟆。阿姨忙把陆珏拖走。我噗嗤一下笑出来。
我成了老师重点观察对象。“你以为其他同学跟你一样能听见吗?”老师震怒,“再说你放的那是什么玩意儿?”
我放的是METALLICA的《Enter Sandman》,磁带也是妈妈找录像厅老板借的。他骗我说,美国孩子听这歌催眠,以前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听。“值日一周,不对,两周!”老师盛怒不减。我学着电影里的人,打了个“OK”的的手势,假装悻悻而去。
失 控
不久后发生的事,让我进一步了解我和陆珏在聋哑学校的尴尬位置。学校定期会有志愿者服务的活动,当地电视台的叔叔阿姨也会过来跟拍。“这帮孩子真是可惜了啊。”“一个个看着挺正常的。”摄像机红灯没亮前,我听到了这样的对话。旁边的大哥哥叫我,我假装没反应。他们又说:“都忘记他们听不到了。”我心里暗想:不好意思,你跟前的这个是这里唯一能听到的。又想到陆珏,对了,还有一个,听到也跟没听到一样。那时候,我敏感的自尊心,厌烦别人对自己的特别对待。班主任怕陆珏在活动中失态,本想把他拉走,不过摄像机已开,一切准备就绪,也就算了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大部分同学和志愿者已经“打成一片”。我的眼神一直游离在陆珏身上。他今天似乎表现不错,一直很安静。和陆珏互动的志愿者,并未意识到陆珏的“不同”,她依旧用手语和陆珏打招呼,试图想要和他一起画画。她刚拿起陆珏画笔盒里的画笔,就被陆珏一把抽回,小心放回画笔盒。
志愿者有些尴尬,但没有放弃,因为她也知道我们这群小孩比较“敏感”。可能是想拉近两人关系,她用双臂亲密地将陆珏牢牢环在怀里。一向安静的陆珏,猛地跳起来冲倒老师,平时不离身的画笔也摔到地上。他浑身发抖,大喊大叫,眼神飘忽不定。而后,他奔到隔壁画室,把自己隔在画板立架之中,双臂锁住自己的身体。旁边柜子上的颜料漆被震落下,溅在他身上,陆珏开始舔自己手上的颜料,像是尝到什么好吃的味道,他慢慢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。“好恶心。”志愿者女孩皱紧眉头,找来老师。“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心理问题吧,聋哑的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……”大家吵起来了,陆珏被盖棺定论为“精神病患者”。
老师过来驱散人群,陆珏妈妈也赶来学校,她脸上堆着笑意,小心地向每个在场的每个人道歉,甚至是等着看热闹的旁观者。
为了让他平静下来,一向温柔的阿姨,粗暴地从画板之间揪出陆珏。陆珏在妈妈怀抱中浑身颤抖,五官扭曲起来,眼神惊惶。他挣扎着想要冲出妈妈的怀抱。
“不要怪妈妈狠毒啊。”陆珏妈妈哭了。她轻抚着他的后脑勺,为他整理衣衫。陆珏抽搐的身体慢慢停下来,呼吸也渐渐平稳。他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男孩儿。
在陆珏妈妈的再三请求下,学校终于准许陆珏继续留在学校,不过不再寄宿,而是一周内定期回家休养。我妈也动摇过,不确定家里全封闭的环境是不是对我更好,可妈妈们终究还是无法放弃对我们“社会化”的期望。
失语后,曾经对我赞赏有加的大人,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三个字——“精神病”。想到这些,我夜里再一次失眠,爬到学校楼顶天台,却在那里意外发现了陆珏。他抬着头,仰望着茫茫夜空。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认真观察平静的他,他依旧没有理会我。我决定了,我要做陆珏的朋友。
解 救
当众发作过后不久,陆珏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。
绘画课下课,几个同学把陆珏围起来,在他的白纸上胡乱作画,还把他画好的画涂花了。
班上语言能力最好的男孩,他还戴着助听器,拿起油笔把陆珏画成了大脸猫。陆珏眼神惊恐,他想要抢回来自己的画册,却被其他人固定在了椅子上。
有人拿起涮笔的笔筒,里面是用过的废弃颜料水。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,可我犹豫着,不想与全班同学为敌。
男孩坏笑着接过笔筒: “看看你的白衣服能有多好看。”陆珏拼命挣扎,开始大声哭泣。
一股愤怒突然涌进我心里: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,聋哑学校的所有小孩,包括我和陆珏,都是有“残缺”的。我以为在这儿,他们不会像正常小孩那样欺负比自己弱的人。没想到,一切如旧。
恶霸男孩扬起笔筒泼向陆珏的瞬间,我冲上去挡在了陆珏前面,我身上溅到了颜料,但我并不在意,迅速抢过来剩下半桶水的笔筒,“回敬”给小恶霸。
而后,我整理了一下衣衫,弯腰去捡陆珏散落在地的画,我帮他捋好卷了的边角,重新叠好。陆珏却跪在地上,用衣服袖口费力地擦拭这脏污了的地面。“停下来。”我冲他打手语。可是他依旧不依不挠地擦着地。
我一把将他拎起来,甩在一边。我想骂他没出息,陆珏一直站在一旁,不停揉搓着衣角,身体抽动着,低头啜泣。我只好抄起桌子上的抹布,抹去他脸上的油彩和鼻涕,再拿墩布用力地清理现场痕迹。我不想让老师再抓住自己和陆珏的什么把柄。可我还是被举报了,被罚站在教导处门口,远远看见陆珏怯怯地站在对面。他抬头瞄了我一眼。印象中,这好像是他第一次“正眼”看我,虽然很快又低下了头。
陪 伴
在聋哑学校,我成了最“乖张”、也最“优秀”的学生。但我从来没有为这份“优秀”骄傲过,因为我知道,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项功能罢了。
我可以和同学用手语交流,可无法跟他们分享我看到、听到的一切。我坐在窗边,对着外面的世界发呆。
旁边街道人的熙攘声、车辆的轰鸣声、飞鸟的碎语声、风的呼啸声,这些我本来不以为意的声音,在聋哑学校里,都被放大,成了弥足珍贵的存在,也成了我孤独的源头。
渐渐的,我觉得声乐老师弹的曲子很幼稚,放映室里放的动画片和电影越来越无聊,绘画课上也只能欣赏陆珏的“抽象主义”。
我甚至不需要用视线追逐老师的手语演示,只要专注解读她的唇语,我就能明白她在讲什么。有时我希望老师能跟我说说话,索性惹是生非,宁愿被老师批评。
周末,终于可以回家和发小们“欢度时光”。可是我发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。我没法像以前一样给他们讲电影故事,更没法参与到他们的任何游戏里。
我不甘心,把他们都找出来聚齐,拼命想要发声说点什么,然而我却面部抽搐,嘴巴痉挛。
他们的确像以前一样围在我周围,只不过这次,他们模仿我说话时脸部抽搐的样子,叫我“小怪物”,像往常一样,冲我扔了小石子。照我以前的脾气,我肯定抡起袖子把他们胖揍一顿。那天我没有,我静静站在原地,任由石子在身上洒落。
我回到聋哑学校,心境却不复从前。老师发现,我终于“学乖”,不再惹是生非,甚至对陆珏也没有任何“怨言”。
我在心里暗下决心,要在这儿静心练习发声。我想证明推翻医生对我的“宣判”,我也想让那些嘲笑我的人看到,我从前比他们优秀,以后也会这样。
我给自己制定了“张嘴说话”的计划,每天课间或者中午,找一个没人的地方,至少累积练习说话一小时。自从我“学乖”之后,我便成了班长,掌握着教室、画室、练功房和放映室的钥匙。
午休时分,我选择在最偏僻的画室进行:我会先做一个深呼吸,随后疯狂撬开自己的嘴,抠着喉咙,扯着嗓子吐气发声。有时候,我能感到胃液的倒流和气管的灼烧,我会吐掉之前吃的所有东西。像跑完马拉松一样大口喘着粗气,
每次“发声练习”结束,我瘫坐在地上,头发浸满汗珠,一个人静静发呆。这些扭曲与挣扎,很少能换来满意的结果。我不甘心,自残似的捶着地板,直到手背被砸得通红,崩溃地哭了出来。哭完,我站起弯腰扶着墙,看见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,和那个熟悉的小书包。陆珏就躲在一堆画板里,抽动着他的身体,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吓的。我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,可一想到陆珏从来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,不关注别人,我也就不再理会。
我没想到,后来无数个疯狂练习的中午,都是陆珏陪着我,我也真的学会了“说话”。我把陆珏的画揉成一团,狠狠摔在地上。 我决定狠下心,离开他,去过“正常人”的生活。
同 行
平时练习完,我会用扫帚和簸箕清理满地狼藉。那天,我却受不了失败的打击,不管不顾地冲到操场。中午,烈日当头。我衣服上都是秽物的残渣,丸子头也披散下来,我在跑道上边跑边流泪,鼻涕四溅,直到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。奔跑过程中,我看见陆珏一个人乖乖坐在看台上,背着小书包,怀里还有他最珍贵的画板。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。我又羞又恼,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脏兮兮的狼狈样子。跑到筋疲力竭,我栽倒在地,闭着眼睛横躺在跑道上。身体呈“大”字,任由滚烫的地面贴合着身体。
休息了一会,我开始在烈日下,沿着跑道走路。陆珏也从看台走下来,踮着脚尖,步履踉跄地跟在我身后。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,一前一后,在赤日炎炎下走了一个多小时。因为跟着我,他也错过了午饭时间,我心里过意不去,掏出一块钱去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包麦丽素。这是我帮邻居倒垃圾赚的小费,也是我去录像厅看电影的经费。看报的大爷扶了下眼镜,瞅我一眼。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我这副德性。
我向陆珏走去,仔细打量着他磨损的鞋子边缘。因为奇特的走路和运动方式,陆珏的鞋子总是磨破。我把麦丽素塞到他手里,转身去上课。心里想:他又要磨破一双鞋子了吧。
朗读者
母亲给我买了儿童读物《小王子》,我几乎爱不释手,这成为我练习说话的主要教材。第二天大课间隙,我去手语教室继续练习,里面只有陆珏一个人。我直接坐到他对面。“我得面对你,你也得面对我。”我这样想。“我的花生命是短暂的,她只有四根刺可以保护自己,抵御世界,我却将它独自留在我的星球上了!”我发声只能用微弱的气声,常常梗着脖子,神情扭曲,但自我感觉良好,觉得自己已经迈出了万里之行的第一步,胜利就在前方。我直勾勾地盯着陆珏,而他直勾勾地盯着画板,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画笔,在纸上划拉着。这让我放心,陆珏不会在意我此刻丑陋的样子。陆珏是我的第一个听众,我每日为他“朗读”《小王子》。他爱画画,不过那时候,他的画线条粗犷,调色也天马行空,除了我总是夸赞他,其他人都对此不屑一顾。我们两个不被世俗接受的小孩,慢慢地接受了彼此。
枯燥的“张嘴大业”之外,我还是靠电影来释放压力。每次放映活动我都会提前帮老师摆放仪器,整理光碟。私下时,我便利用自己的特权,一个人、或拉着陆珏去放映室看电影。
我抱着一种天真的决心,想帮助陆珏慢慢习惯人声人语,帮助他能理解人的情绪,能和人做基本的交流。
我也曾和所有人一样,怀疑陆珏是不是一个“智障”,怀疑他能不能理解那些更复杂的情绪。后来,我放下怀疑,不再把正常人世界里的“理所应当”强加在他身上。
第一次给陆珏放的电影,是《天堂电影院》。我已经在录像厅看过了。电影放映中,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陆珏身上。电影放到关键情节,我直接冲上讲台,根据自己的理解,亲身示范人物的各种表情,解释其中的含义。好好的电影放送,变成了我不怎么准确的“PPT教学”。陆珏被滑稽的我搞得一头雾水,他一脸茫然,嘴里发着“呃、呃、呃”的混沌声,脑袋在我和屏幕之间来回切换,不知道是该看我,还是看屏幕。
过程中,我慢慢明白,陆珏一次只能有一个关注点,不像普通人能够做到“一心两用、三心二意”。把握住他的特点后,我便开始“自言自语”,坐在他旁边,像同声传译一样,继续解读电影。我不再强求,想着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。
看电影的过程中,我一边“说话”,一边扭头,想要从我和他中间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,突然,陆珏跟我对视了。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。或许,他已经在关注我传达的信息了?
在此之前,我们相处的时候,他总是低着头。我心里暗暗开心,或许陆珏终于对我敞开了心门。
互赠礼物
陆珏十二岁生日前夕,我受《天堂电影院》的启发,想给陆珏一份“绝无仅有”的礼物—一份笑脸合集。录像厅老板被我软磨硬泡,收下五毛钱,才肯帮我把五十多部电影中经典的主人公微笑的画面剪辑到一起。《美国往事》、《美丽人生》、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、《阿甘正传》、《死亡诗社》、《海上钢琴师》、《小鞋子》、《天使爱美丽》、《千与千寻》......还有《天堂电影院》。
大功告成时,我抛开所有的忌讳,甚至忘记喧闹的人群可能会让陆珏“发作”,拉着他奔向录像厅。进入明亮的大放映厅,我把他结结实实地摁在木制排椅上,向老板示意一下,我的“大片”开始缓缓浮现在幕布上。
三十分钟里,我们一起欣赏了别人的劫后余生、坦然赴死、奔向自由、梦想成功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丽画面,又或是他们享受地品尝一块甜点,在温和的海风中嬉戏时候的温柔神情......
陆珏看得很专注,微张着嘴,眼睛好像在放光。他咧了咧嘴角。我第一次在他脸上,看到最接近“笑容”的表情。
一个月后,陆珏把一本人物像画册递给我。他依旧低着头,不说话。我们时常在一起画画。这本我以前从没见到的画册,画中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有微妙不同:欣喜若狂或娇羞窃喜,号啕大哭或只是眼眶湿润。
我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画册,手时不时跟着他的画笔划出不同的线条,泪珠滚滚地流下,浸染了他的画,我感到抱歉,可是我停不下来。这些画作告诉我,他理解了那天我的“自言自语”。对于说不出话的我,有什么比对方理解了我的发声,更为珍贵?
离开
在聋哑学校的最后一年,我开始琢磨要去正常学校的事情。
陆珏妈和我妈一起去咨询了几个初中学校,有学校表示可以考虑我,但陆珏始终无人肯接收。两位母亲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,我们也经常去彼此家里串门。
陆珏妈妈大学毕业,后来又去了国外留学。陆珏生病之前,她和陆珏爸爸一起经营几家公司,自己担任公司的室内设计师。陆珏生病后,她放弃了事业,专心做起全职妈妈,把全部精力放在陆珏身上。可效果并不好,医生说,过度的关注可能会起反作用,让孩子倍感压力。
阿姨就又投身工作,但始终不不会太忙。她悉心照顾着陆珏的衣食起居,陆珏在学校出了事,她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。
印象中,阿姨总是半跪着跟陆珏说话,为了和他的视线保持平视,试图让他理解理解,要和别人用眼神交流。她还总是从背后抱着陆珏,手把手地教他画画,那时候除了她和我,没有人肯定陆珏的画。
尽管她在陆珏面前从来都是轻声细语,面带微笑,可好几次,我都看到阿姨在我面前崩溃大哭。被初中学校拒收的同时,陆珏在学校又一次受到欺负。又看到阿姨落泪,我走过去安慰她:“阿姨,陆珏才不是别人口中的精神病。他在画画上很有天赋,坚持下去,肯定比普通人优秀得多。”我是在安慰和鼓励阿姨,也是安慰和鼓励自己。
那时候,我的发声练习也有了进步。七年来,我呕吐了无数次,舌头无数次被咬出血,老天终于有了回应—我勉强可以开口讲话了。我很开心,但是回家后,发现同龄人都在准备小升初考试,想到与他们日渐拉大的差距,我内心感到焦虑与恐惧。
在聋哑学校我感受到了小确幸,可我知道,这弥补不了我的“大不幸”。和陆珏的友谊,不足以抗衡我多年 “苦心经营”的逃离。我知道,是时候离开了。有意或者无意,我疏远了陆珏。
我日夜不休地练习自我介绍,开始准备人生第一个正常学校的教务主任的审查。结果,教务主任拿着体检表,一项项跟我妈妈解释,这个孩子这点不达标,那点也不达标。
我像一具行尸走肉,跟着妈妈辗转几个学校去面试。最后,是妈妈红着眼眶从一家重点学校的教务处出来。六年后,她的膝盖上又一次黏上灰尘。
妈妈对我说:"以后在这儿好好学习,好好表现。”我终于被一所“正常”学校录取了。
我开始收拾东西,办理转校手续,还特意避开陆珏。回到家后,我有了自己人生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暑假。
我不再强迫自己每天练发声,我在家睡了一个月,睡醒就吃东西,去录像厅看电影,然后接着睡。没人打扰我,我自己也非常享受这最后的清静时光。
决裂
暑假里,我常常会想起陆珏,他只有我一个玩伴。我心里似乎也清楚,我的疏远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。但我狠心没有联系他。
快开学了,阿姨带着陆珏出现在我家门口,看得出她面有难色。我妈跟她寒暄了几句,我瞥见陆珏怯生生地站在她身后,手里拿着一卷纸。“小雪,陆珏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……陆珏还是那样,成天一个人玩儿。就是他画了好些画,估计是给你的,要不你看看?”陆珏妈妈一如既往的客气温柔。几个月过去,陆珏见到我,生疏了很多。他一直躲在阿姨身后,阿姨把他手中的纸交给我。
“不用了。”我面无表情地讲出来。我妈惊愕地看着我,圆场似地说:“我们家雪就是不跟陆珏客气,毕竟一块儿长大的,这画我们就留着了。你看你们还大老远跑一趟,快进来坐……”
“我说不用了。”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冷酷和坚决。
“你这孩子怎么回事……”妈妈着急了,她第一次以嗔怪的语气跟我说话。
“不用就是不用。”我丝毫没有动摇。妈妈不管了,一把接过阿姨手里的画递给我:“你看看,你不是最喜欢陆珏的画了嘛。”
“我,现,在,不,喜,欢。”我逐字说出这句话,吐出的每个字都无比用力。并把陆珏的画揉成一团,当着陆珏和阿姨的面,狠狠摔在地上。陆珏一直躲在阿姨身后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却一直逼近他,笃定地说:“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。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过他,逃出家门。身后传来妈妈的道歉声,还有阿姨的啜泣声。我告诉自己,不要回头,不要想象当时陆珏的任何表情和动作,不要好奇他有没有生气或伤心。
我提醒自己,现在必须和正常的小孩交流,而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。陆珏已经是我生命里的“过去式”了。
我躲在一个幽暗曲折的墙角,那是我的常驻地,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。我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里,憋着气,咬着牙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画在墙上的“正”字。
那是我的失败记录。一天没有完成发声练习的目标,就画一笔,慢慢的,整面墙都被我的正字填满。
最后,我松出一口气,眼泪奔涌而出,心里念着:再见,陆珏。抱歉,陆珏。
我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,向往已久的“正常世界”终于向我打开了大门。这里有正常的同学,正常的课程,正常的交际,正常的一切。不同的是,我变成了最不正常的那个人。
那时,同学称我为“石雕”,因为我早上到学校,会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到晚上十点。不论谁见我,都在一动不动地埋头学习。别人三天才能做完的作业,我一天就做完,每次数学考试,百分之八十的习题我都练过手。我始终记得妈妈膝盖上的灰尘,我需要用漂亮的成绩单,证明我存在于这所学校的合理性。那时候,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学校年级前十名。可上课背诵课文时,我仍然无法顺利通过。失语症依旧会不时地拜访,我表情抽搐、双手发抖,脸在发烫,整个人拧巴在了一起,手蜷缩着完全松不开。“你坐下吧。”老师很是善解人意。每次公开课,他们也会“善意”地问我:“你说话困难,要不,就别上公开课了吧”。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,准备好面对所有突如其来和理所应当的尴尬。可当同桌的男孩开心地模仿我说话的怪模样,周围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时,我仿佛回到了以前,伙伴们把我圈起来,朝我扔小石子的时刻。
好不容易挨到毕业。毕业典礼那天,我却被选为学生代表发言。教导主任不放心,特意找我确认,能不能上台。我犹豫了几秒,回答:“好。”其实答应的那一刻,我就后悔了。
提前一个星期,我便开始失眠,我一遍遍背诵着演讲稿,好不容易睡着,妈妈说我梦里都在神神叨叨。
演讲那天,不出意外地,我完全僵在台上,脸憋得通红,脸部肌肉痉挛得更加严重,嘴唇上下打着仗,手颤抖着扶着话筒。我不敢抬头,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早已滚瓜烂熟的稿子,可脑子一片空白,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纸上的字传达给别人。
台下由一片寂静开始变得“熙熙攘攘”。我没有抬头,也能想象得别人诧异和戏谑的眼光。我抿着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班主任走上台,拍拍我,轻声对我说:“没事儿啊,咱下去吧。”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我跟着老师走下台。
我一直期待,自己能在这个“万众瞩目”的时刻证明自己,却又一次被命运结结实实地扇了一个耳光。我开始想,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努力,我这辈子都无法克服失语症的不期而至?要时刻准备着迎接这样的难堪时刻?要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阴影和厄运?
我回到家,不哭,也不闹。渐渐的,我开始不吃饭,不洗脸,整个人形容枯槁。没想到,是陆钰带着他迟来的告白,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。
陆珏带我去山上看星星。漫天星光下,我身体前倾,侧过身子吻了他。
重 逢
初三暑假的末尾,陆珏又一次敲开我家的门,手里是一些皱巴巴的画卷。阿姨站在门外,陆珏主动走进来。我知道阿姨和妈妈从来没断过联系,她们几乎成为了“战友”。至于他,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了。
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瞟他一眼,他长高了不少,脸也长开了,变得很清俊,眼神有了光彩,但整个人还是很瘦削。我莫名感到欣慰。
两位妈妈很是善解人意,寒暄了几句,一起出去买菜了。
我们大概僵持了两分钟。他不能开口,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他慢慢走近我,距离我大概二十公分的距离时,把手里的画卷轻轻递过来。我有点不知所措。
这些年来,我从不敢和他靠这么近。就连带他走路,经常也只是拎个衣袖,我怕触及他的底线,怕他感到不安。
我慢慢打开画卷,是三年前被我揉烂的画。画的中央是一株带着四根刺的玫瑰花。
那些年,我为他“朗读”《小王子》的时候,告诉他小王子是那样深深爱着他的玫瑰。陆珏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。世界瞬间安静下来,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了。而后他放下手,拥抱了我。随即,他在我的后背轻轻拍了拍,我知道他在告诉我:“没关系。”最后,他挺了挺身子,嘴比平时张得更大了,双手在空气里比划着。他终于用模糊的发声很洪亮地讲出一个词——告白。
守 候
十年来,我第一次听见陆珏“说话”。不知怎么回事,我心里筑就的坚固围城一下子倒塌了。我抬起头侧眼望着陆珏,他第一次正式回应我的注视,又或者,他一直在注视着我,只不过我没有在意。
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趴在陆珏肩上泣不成声。哭到喘气,他不断轻拍我的后背,用他的方式告诉我“没关系”。喜欢就要讲出来,要看着那个人,要拥抱那个人,在那个人遇到困境的时候,要像骑士一样出现——这是我灌输给陆珏的关于“告白”的含义。
我一直向往着电影里守候女主的男主们,想象如此不堪的自己,也是可以被爱的。
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真的成了电影女主角。即便我用刺扎过他,也被他的刺扎了许久。终于,我能够确认,自己干涸枯燥的生活里不只有忍耐和等待,还有甜蜜和守候。
前 进
我如愿考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,混迹在“正常人”中。而陆珏,阿姨替他选择了艺术学校。
他一直作为美术练习生进行着自己的创作。他的话始终很少,好在我们俩早就不需要言语来沟通了。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“创作”的概念,我想对他来说,这是一种本能,一种表达的本能。
他每周都会送我一幅画,或是我的画像,或是我们一起画画的场景。有时我在他画室外等他,观望他,等再久都没有关系。偶尔他看到我,会把我拉到他身边。
我的心怦怦直跳,我看着他,他没有回头看我。我能感受到他想第一时间让我看到他的“表达”,对我的表达,对美好的表达,对这个世界的表达。有时我们会一起作画,我仿佛跟着他进入一个迷人的世界,一个纯粹的天堂。
我把这理解为是一种“线条接龙”,譬如他画了雪人,我就在雪人头顶上画个太阳,然后他再给他的雪人添把彩虹伞。像猜谜语一样,你不知道对方脑洞有多大,能抛出什么东西给你。有时我会被他难住,觉得他在故意刁难我,我只能回以“报复”,胡乱添上荒谬的几笔,破坏他的构图。我看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他则有点无奈,甚至哭笑不得。渐渐的,陆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笑容,尽管这种笑容羞涩腼腆,看起来憨憨的,但是,我觉得很美。
在陆珏没有深入过的现实世界,我的学业很重,升学压力很大,尤其是我始终无法完全像别人那样流利地讲话。
高中时,有一次课堂发言,我的失语症再次爆发,我努力地想要讲话,却感到眩晕和难受。我冲出了教室,在走廊上止不住呕吐,全身痉挛。
在他们眼里,我依旧是一个“怪人”,再优秀的成绩单,都挡不住他们乐此不疲地模仿我说不出话时,嘴歪眼斜的模样。
一次,我把陆珏的画带去学校,那时我常常帮老师出板报,画画功底也不错。同桌误以为是我画的,偷偷拿去,帮我报名了一个青少年绘画比赛,代表整个学校去参加。
我原本有机会澄清事实,却鬼使神差地答应。我太想让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学,对我刮目相看了。
正式比赛那天,在考场上,我思量再三,我不能去这样占陆珏的便宜,我交了白卷中途退场。学校给了我记过处分,我也因此失去了那年的自主招生名额。
平日最喜欢的老师生气地要我“退学”。我也没作任何解释,没有讲出同学,也没有讲出陆珏的事情。
我回去向陆珏一家道歉,他们也都原谅了我。是陆珏的纯粹,净化了总是悲观阴暗的我。
看星星
高三那年,我们生日前夕,陆珏妈妈邀请我跟他们全家去野营。
那时我复习准备模拟考已经有一个月了,黑眼圈和罗锅背已经不能再明显,我还没开口答应,阿姨一把拉住我,亲切地跟我说:“去吧去吧,你们俩生日离得近,一起过。你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。”
就这样,我跟陆珏一家出发了。我有点兴奋,一直囿于电视框和投影布的我,好像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广阔的天地。我一直张着嘴,感慨自然的美妙和神奇,我不知道自己家的周边竟然可以看到那么美的星空。
小时候,陆珏的父亲常带他去郊区野外看星星。我们县郊地带有一片山区,开过一段颠簸的山路,我们开始向一个开阔高地进发,星星暂时被周围的群山挡住,周围一片幽黑,突然陆珏用手捂住我的眼睛,慢吞吞讲出一句:“手、可、摘、星、辰。”
我心里一惊,原来陆珏妈妈持之以恒的诗词教育,并没有白费。小时候我还笑话阿姨,一直试图让陆珏跟星星对话,还举着他的手让他“摘星”。
一分钟后,我真的感受到了什么是“手可摘星辰”。陆珏松开了手,车已经开出山区,一片星辰向我扑来,我从来不知道,能与天上的世界那么近。
我把脑袋伸出窗外,身体努力地前倾,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要“摘星”。我做了当年我觉得陆珏做的“蠢事”。我完全哑言了,第一次丧失表达的欲望,好像神经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一下。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欣赏自然的美。
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蛋糕,我知道那是我们那个小地方能吃到的最好的蛋糕。糖炒栗子以外的甜食,我都不爱吃,但这次我却把眼前的蛋糕吃了个精光。阿姨看起来很开心,大概是因为我们俩也是真的很开心。
初 吻
吃完蛋糕,陆珏把我拉到一边。他似乎对那一片很熟悉,即便脚下的路模糊不清,跟着他走也没有摔跤。陆珏一直背着他的小书包,我要帮他拿,他却一直揪着不放。走到一块儿大石头边上,他弯下身蹭蹭石头光滑的表面,示意我坐下。
他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,看见袋子的瞬间我就知道是什么了。是我最爱的糖炒栗子。不爱吃甜食的我,唯独对糖炒栗子情有独钟,不可自拔。
我不由有点恍惚。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偶像剧再现。最喜欢的食物,最美的风景,和最喜欢的人,在天地一寸间同框。
陆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栗子,娴熟地剥干净壳,递给我。他把栗子放在我手心那一刻,我张嘴就要递进去,可是他握住了我的手。我们十指相扣,握得无比紧实。可怜的栗子大概被压扁了。我目瞪口呆,屏住呼吸。那个瞬间,我却想起过去,我曾经怎样残酷地伤害陆珏,灌输给他那么多悲观的情绪。他能照单接收这样的我吗?
如果陆珏真的理解了我,那他看我,是不是就像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?我分不清眼前的人,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孤单自闭的陆珏,还是眼前清朗温暖的陆珏?
心里的疑惑、惊慌、焦虑和欣喜交织着。我害怕这是真的,又害怕这不是真的。一番思绪后,我决定不让我的“复杂”来污染这份纯粹。我做了一件女主角会做的事。
我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,身体前倾,侧着靠近他,吻了他。他没有推开我。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吧,我祈祷着。随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厚脸皮,我干脆一头埋进陆珏怀里。歪个头挤出个眼缝,只见漫天星辰似乎比刚才更浓密了。
“如此闪耀的你们,就是陆珏给我的最好的礼物。”我看着星星这样想。
回家前,我把为陆珏准备的生日礼物拿出来——一双有我俩手绘头像的白球鞋。
一年后,他穿着这双白球鞋来参加了我的高中毕业典礼,也是高考前的誓师动员大会。那时我还是不适应出现在这样的场合。在这之前,我对着陆珏已经翻来覆去念了八百遍演讲稿。
他不再像以前那样,在我讲话时低着头,而是目光如炬地看着我,依旧微张着嘴,即便我卡壳了,也还是担当着最专注的聆听者。一开始这让我很不习惯,甚至想要逃避。我在乎他的看法,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丑陋扭曲的样子。“你背过去,别看我。”我对他说。他背转身对着墙,在空中用手语比划了一句:“你很棒,辛苦了。”
我念不出来稿子,不是因为失语症再次突袭我,而是因为我哽咽了,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稿子上。这么多年,第一次有人明确对我这样说。
演讲那天,我们手牵手进礼堂。他的白球鞋穿了近一年,也没磨破,光洁如新。我在老师和同学的诧异中走上讲台,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,我嘴上终于蹦出了稿子上的字。
陆珏站在最后一排,对着我,用手语比划着我的稿子。大概“陪练”的过程,他也烂熟于心了。奇迹般,我能脱稿演讲了,虽然依旧磕磕绊绊。我看着台下乌乌泱泱的人,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下场前,我这样对自己说。我的妈妈和班主任老师,眼睛通红,而陆珏,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,一个真正的微笑。他又比划了一次:“你很棒。”
我爱你,再见
我为高考忙得不可开交,而陆珏也要去英国学画画了。这是阿姨一手操办的。我很尊敬她,我也觉得这对天赋异禀的陆珏来说,是最好的选择。
阿姨在整理作品集的时候,来征求过我的意见,其中不乏一些陆珏小时候的作品。我看着那一张张画作上的签名,不由得怅然若失。其实大部分是我的代签名。
小时候,我想教他写字,在他的每一幅画作上,帮他签名。时间长了,他会在后面模仿我的笔迹,就这样,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。
“阿姨,其实我手里有一幅陆珏小时候的画。我觉得画得很好,不过我想自己留下来做个纪念……您看可以吗?”我酝酿半天,支支吾吾开了口。
阿姨停下动作,突然眼泛泪光,摸摸我的头,对我说:“当然可以了。这些年谢谢你啊,你也辛苦了。”
和陆珏重逢时,阿姨就拜托我,希望我能帮助陆珏,不管在画画上还是社交上,她想等陆珏再好一些,送他出国念书。
现在,陆珏的情况已经好到能出国念书。我知道自己应该为陆珏全家开心才对,可我却感到一阵悲凉,似乎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,雨水不停地堆积,蔓延至嗓子眼却终究没有溢出。
我意识到我们剩下的时间有限,复习也变得心不在焉。我佯装镇定,像往常一样和陆珏约会,有时候会看着他发呆。他与平时没什么两样,我想他可能不明白“分别”的真正含义,或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?我像过去一样,莫名其妙地生气。
为什么他可以这样若无其事?而我只能独自煎熬?走出画室时,他又一次牵起我的手,我直接甩开了,破门而出。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,最重要的是,我怕自己会挽留他。
我又一次陷入疯狂的学习,断绝了和所有人的联系,包括陆珏。直到阿姨再一次找上我家,她似乎比前一阵子憔悴了许多:“陆珏现在不吃不喝。又开始躲着不见人了。”她语气很无奈。
“我跟他说说吧,我去劝劝他。”这一次我没有逃避,主动请缨。
好一段时间没见他,我的手有些发抖,握了握脖子上的星星吊坠,觉得有点冰凉刺手。那是观星之旅不久后,他送我的礼物。我来到他家,绕过一块块画板,走近他惯常躲避的角落。他瞪了我一眼,只说出一个字:“走。”我试图接触他,却被他推倒在地。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走了,就会永远失去他。我从地上起来,半跪着猛地把他抱住。
他挣扎了一会儿,捶我几下,很疼。我没有松开,开始啜泣。“骗、人。”陆珏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,但不再推开我。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我一直重复着这句话。
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与陆珏天长地久,甚至我一直在帮阿姨推进陆珏出国的进程。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临,我还是没有做到淡定优雅,好聚好散。
“以后你要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见我,还有就是……不要忘了我……”一直与人保持清冷疏离关系的我,第一次感到被人遗忘是一件可怕的事情。
“加油。”这是我能说出的最有正能量的话了。我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拍拍他,告诉他:“一切会好起来的。”我何尝不想留住他,何尝不知道此次分别,再见不知何时。
尾 声
高考完,我去陆珏家帮他打包行李,送他去机场。陆珏一路一直低着头,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。
我拍拍他,对他笑笑,厚脸皮地为他唱了首野菊花乐队的《你不要担心》,唱有旋律和节奏的歌曲,对于我反而容易一些。
我很早之前自娱自乐写了中文版的词,以前为他唱过一次,这次,是真的应景了。所有我想说的,都在这首歌里了。
终于到了彻底离别的时刻。他们一家人办完所有手续准备离开。阿姨拥抱我,我又拥抱了陆珏。
过安检后,在五十米开外的距离,他用手语对我比了一句话——“我爱你”。这是我最后从他那里接收到的信息。我对他笑了笑,挥手告别。在他转身后,我才用手语回答了他——“谢谢”。陆珏一家移民后,我们就断了联系。
他在国外学习画画。后来我在某个外网网站上看到过一个插画师的作品,我一眼就认出右下方那个熟悉的签名,来自陆珏。他虽然不是知名画家,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事业。
我考上了重点大学,后来又被保送到北大读研,但人生依旧诸多不顺,我做过记者、律师助理,现在在做市场管理工程师。一个曾经话都说不出的人,却一直选择靠嘴皮子谋生。也许是始终放不下自己的缺陷,想要证明什么。
研究生毕业时,和妈妈在北大前的留影
过程中,因为说话结巴,我被采访对象奚落过,在律所差点输了官司,谈合作时丢过客户。我也能想象,陆珏现在生活里的种种不便。但每次倒下,我内心都清晰地知道,爬起来吧,人生还要继续。
前几年回家,录像厅早已不在,打听了下,老板关了过时的录像厅,开了间书屋和咖啡馆。我们吃了顿饭,喝了酒,谈了电影。聊天中他告诉我,当年我总往录像厅跑,他看我不会说话,又喜欢电影,专门留出一个单间隔厅给我,避免我跟其他看黄色录像带的大人一块。
“不过那时,你妈经常来店里找我吵架。”我心里触动,那一刻,我发现自己还算幸运。
最后,老板问我:“你看着不错……那个孩子怎么样了?”我冲他笑了笑:“都好。我们都好。”我们已经战胜过最强大的厄运。以后即便有不好的地方,也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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